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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李涛 张军:旧士绅与新教育:基于清末新式小学扩张的量化考察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社会科学杂志 Author 李 涛 张 军
近日,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经济学院院长、复旦发展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张军教授与其博士毕业生、上海财经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李涛合作的学术论文《旧士绅与新教育:基于清末新式小学扩张的量化考察》刊发于《社会科学》2023年第11期。
(一)新式小学本研究的核心被解释变量是清末新式小学的发展情况。为此,研究者手动收集了内地十八省各县在宣统元年(1909)的小学堂数和小学生数。这些学堂以“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为宗旨,聘请外国人、留学生、新式学堂毕业生和传统士子担任教职,讲授儒家经典、中国文学、算术、中国历史、地理、格致、图画和体操等课程。除了各县单独运营的小学外,还存在多县合作开办的小学以及面向府内各县的阖府公共小学堂。这些学堂可能也受到地方士绅的影响,但在技术上却无法以县为单位进行分割。为此,研究后续也使用府级样本进行稳健性分析。
(二)地方士绅本研究的核心解释变量是地方士绅规模。参考已有研究的做法,我们使用各县在每次初级科举考试中取进的生员数量配额(即学额,类似全国所有高校在各地的计划招生指标)来测度地方士绅规模。背后的逻辑是,地方士绅至少取得了生员功名但不在为官任上,因此由无官职的士子和卸任返乡的官员两部分构成。然而,持有生员功名者步入仕途的比例非常小(约为3%),且官员还乡之后仍然属于地方士绅的范畴。因此,各县的生员学额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当地士绅的数量。此外,面向府内各县的府学也有相应的名额分配,因此学额其实在府级层面上更具准确性。考虑到这一偏差,研究后续也基于府级样本进行稳健性检验。值得一提的是,本研究采用学额水平值而非学额密度(学额同人口之比)来表征地方士绅规模。这是因为,学额密度越大,当地学子就有更大的可能进入士绅行列,学额密度因此也衡量了一种社会流动性。考虑到这一点,本文的回归模型统一使用学额、人口数以及其他连续变量的水平值;幸运的是,基于密度变量的回归模型也没有改变本研究的基本结论。
(三)控制变量在估计地方士绅和新式小学之间的关系时,经济状况和文化特征是最大的干扰因素。首先,经济资源不仅是发展新式教育的基本保障,也是清政府分配学额进而决定士绅分布的一大依据。为此,我们使用人口密度(人口数与面积之比)和城市化水平(根据城市人口划分等级)两个指标对这种干扰予以控制。其次,重视教育或者教育基础较好的地方在科举废除后一般也会延续这种文化和优势,我们因此控制了各县在清代的进士人数。此外,传统社会中教育(如社学、义学和书院)和桥梁等地方公共物品的供给一般都有士绅的倡导和参与,这种传统可能促使士绅推广新学。囿于数据可得性,并考虑到清政府在兴学过程中大力提倡“改书院兴学堂”,回归模型因此纳入各县当时存在的书院数,以此来捕捉士绅参与地方公共事务的惯例所带来的影响。
此外,本研究还控制了其他可能同时影响小学发展和地方士绅的因素:西方现代思想变量使用基督教信徒数量、铁路通达和通商口岸分布等刻画,政治地位变量包括同府城的距离以及基于冲(交通频繁)、繁(行政业务繁杂)、疲(税粮滞纳过多)、难(犯罪事件频发)构造的地理重要性指标(四字均有为最要,三字为要,两字为中,一字或无字为简),其他地理特征变量涵盖靠海、沿江(长江)、大运河流经以及经纬度等方面的情况。最后,回归模型使用府固定效应来捕捉府级层面上的各种特征,并使用府级聚类稳健标准误以消除府内各县存在的误差自相关问题。
在剔除核心变量存在缺失的县以后,我们共获得了容量为1485的样本。表1呈现了主要变量的描述统计。平均来看,样本县的小学堂数和小学生数分别为29.73所和846.7人,且县与县之间存在较大差异(标准差分别为35.66所和1101人)。可见,1909年时内地十八省的小学教育发展相对滞后且地区不均衡问题突出。在地方士绅指标上,每个县在一次初级科举考试中平均只有16.57人能够获得生员资格,可见成为士绅的竞争非常激烈。同样,学额的地区差异也不小(标准差为7.18人)。此外,地理信息系统(GIS)图和双变量散点图显示,表征地方士绅的学额变量与小学堂数量、小学生数量均呈现一定的正向关联。然而,这种简单的相关关系并不一定具有因果性。
(二)稳健性检验为提高基线结果的可信度,首先,分小学阶段估计主效应。表3的A部分显示,以学额衡量的地方士绅数量越多,小学各阶段的学堂数和学生数也显著越多。其次,替换因变量,使用教育收入、教育资产、教育支出、学生支出以及学堂规模(学生数和学堂数之比)等变量来测度小学教育的发展状况。B部分的估计系数表明,地方士绅数量越大,各类指标表征的小学教育发展状况均显著越好。最后,考虑到学额和小学教育发展数据在府级层面上具有更高的准确性,C部分便以府为单位进行效应估计。结果显示,学额对数同小学堂对数和小学生对数仍然显著正相关,控制变量逐步加入对该关系的影响也同基线结果类似。
由于内地十八省覆盖的区域太广,基线结果可能仅仅是某些省份的特殊现象。鉴于此,我们也尝试对每个省分别估计地方士绅对新式小学发展的影响。结果表明,在所有省份中,地方士绅都对新式小学起到了促进作用。
本研究使用学额来测量地方士绅,为了寻找地方士绅的外生部分,有必要分析学额的决定因素。关于生员学额,《钦定大清会典事例》有“学额通例”和“永广学额通例”进行具体说明。为了区分,将两者规定的学额分别称为“普通学额”和“永广学额”,两者之和即为“学额”。分析两则“通例”可知,普通学额取决于地方钱粮丁口、教育风气和科举表现等人文情况,比如“顺治四年定,各省儒学,视人文多寡,分大、中、小学取进童生”。永广学额则主要受太平天国运动的影响,比如“(咸丰)八年奏准,各省捐输军饷……一厅、州、县捐银一万两者,加永远文、武学额各一名”。
人文以及战争因素都可能影响新式小学的发展,从而干扰主效应的估计。幸运的是,我们可以依据“学额通例”将各县的人文程度进行分类,进而在普通学额中使用回归分析的方法剔除这部分人文因素,所得残差便可用作学额的工具变量。这是因为,普通学额的分配依据是“人文多寡”,根据“学额通例”进行的人文程度分类可在最大程度上囊括这种特征,基于回归方法将其剔除以后得到的普通学额残差便可极大地消减人文因素对学额造成的内生性;与此同时,测量误差以及永广学额中的战争因素遗漏所导致的估计偏误也可得到解决。
另外,表5前两列是工具变量同被解释变量之间的简约形式结果,表明工具变量通过解释变量影响被解释变量这一渠道的存在。第(3)列是第一阶段的估计结果,表明普通学额残差同学额对数之间存在强相关关系(F=39.34)。与此同时,工具变量与其他控制变量之间并无显著关联,说明普通学额残差满足工具外生性假定。
最后,与使用普通学额残差做工具变量的思路相似,我们也尝试在控制人文因素的基础上将普通学额作为工具变量;此外,借鉴已有研究使用永广学额作为学额的工具变量,在控制太平天国战争因素的基础上进行工具变量回归。这两种操作得到的学额对数的IV估计值与OLS估计系数相差不大,也进一步证实了基线结果的稳健性。
三、机制探讨
(一)留学归国革新教育科举废除以后,政府取仕逐渐转向新式学堂毕业生;相比于传统士子,学堂毕业生在劳动力市场上也获得了更高的回报。因此,地方士绅有较强的激励投资新式教育。当时,接受新式教育主要有出国留学和就读新式学堂两种途径。部分士绅可能自己留学或送子女出国深造,而接受现代化思想后的留学生往往会反思传统教育的弊病,更有可能在回国之后锐意革新、促进新式学堂的开办。在清末的四川,许多学校的创办者就是留日学生:比如,袁治安、刘鼎彝、杨犀灵等人于1902年创办了彭县高等小学堂,杨犀灵于1907年又参与了彭县中学堂的兴办。
为了考察这种动机对地方士绅兴学的解释力,我们统计了1899—1910年间各县的旅日学生总数。表6的第(1)列表明,地方士绅规模越大的县拥有更多旅日留学生,第(2)(3)列也揭示了留日学生对新式小学的促进作用。同时考虑地方士绅和留日学生对小学发展的影响时,学额对数的系数依然显著且相比于表2的第(7)列(以及表5的最后两列)只是稍微减小。因此,虽然地方士绅参与留学构成了其推动新学发展的一条路径,但该路径的解释力并不大。事后来看,留学人数毕竟有限(平均每个县只有0.901名留日学生),且留学生归国的首选仍然是官场和实业,他们以个人之力兴办的小学数目应该不会太多。
进一步,既然地方士绅能够优先让自己的子女进入学校,便不会大力上涨学费,因为让学生多缴费也意味着要向自己多收费。同时,士绅也不会太热心于自愿性捐款(乐捐),因为只有能够享受教育机会的富裕家庭才有主动捐赠的意愿和能力,而这部分家庭的数量很少、筹款难度不小,而且士绅家庭也位列其中,因此能够从其他途径获得经费来源的时候他们并不愿意大量支付。与之相对,集体款项(产业租入、存款利息和公款提充)以及强制性捐款(派捐)面向的群体广泛,因此是士绅筹款以及分摊教育成本的重点所在。在教育支出一侧,士绅们也有动机在学校建设和质量提升方面花费更多,因为这有助于提升子女在未来的竞争力。
基于《第三次教育统计图表》中对各县学务岁入和学务岁出的详细记录,我们在表7对上述假设进行了检验。结果显示,在控制当前小学发展状况的前提下,地方士绅越多的县额外征收了更多的集体款项和强制性捐款,但却没有收取更多的学费和自愿性捐款;与此同时,他们在几乎所有的学务岁出项目上都支出更多。可见,地方士绅在与自己牵涉不大的款项方面积极为学堂创收,并将其用于提升学校质量的方方面面,这与地方士绅进行子女新式教育投资的机制相吻合。
(三)以“兴学”之名敛财兴办学堂不仅是地方士绅及其子女接受新式教育的手段,也可能是他们谋求经济和政治权益的工具。特别地,科举废除之后,士绅不再受制于地方对其品行的监督考核,甚至可能利用其基层社会实际领袖的身份谋求私利。比如,“(宣统元年)八月初二日,江西宜春县官绅勾结,借办学堂为名,抽取各乡米捐”。从这个意义上讲,新式小学也许是地方士绅搜刮民脂民膏的副产品。
为了对这一类“劣绅”机制进行实证考察,本研究搜集了1904—1911年间与新式学堂相关的民变数据。背后的考虑如下:地方士绅如果以兴学之名要求民众缴纳各种附加税和捐款,并被发现将部分款项据为己有,可能招致怨恨甚至引发极端的民变(如抗捐,打砸乡绅、学董住宅以及学堂)。然而,表8的第(1)列表明,士绅更多的县并未显著发生更多与新学相关的民变,这直接质疑了“劣绅”机制的前提。后面几列的结果也进一步说明,发展新式小学并非士绅们的敛财手段。
其实,新式小学的建设进度以及成效容易被民众观察和监督,地方士绅可操作的空间并不大。而且,士绅敛财的难度和成本很高,打砸抢烧的威胁还是让地方士绅忌惮。此外,即使民众不采取极端行动,他们也可以在察觉地方士绅敛财之后拒绝捐款,新式小学的发展盛况因此不可持续。
(四)同政府议价在基层社会的实际领袖之外,地方士绅也向上扮演着国家行政助手的角色。因此,他们也可能以兴学为条件争取政府让渡权力或好处。比如,“从温州的个案看,正是朝廷的这种权力让渡与地方士绅的兴学能动性的互动,促成了一个颇具自主性的地方学务空间”。
从逻辑上讲,议价能力越强的士绅具有的兴学热情也越高。限于数据可得性,我们使用学务岁入中官款拨给的比重来捕捉该议价能力。一种可能是,官款拨给比重越低意味着当地政府的财政能力越弱,为了兴学不得不更多地依靠地方,士绅因而具有更强的议价能力;进而,官款拨给比重越低,地方士绅对新式小学的促进作用越大。另一种可能是,政府拨款比重低意味着地方本身就有其他方面的兴学热情,导致士绅无力再去同政府进行讨价还价。这样一来,官款拨给比重降低,地方士绅因议价交换动机对新式小学的促进作用也会减小。
在此基础上,表9加入了官款比重及其与地方士绅的交互项。特别地,考虑到顶层士绅更有权力与政府讨价还价,最后两列直接使用进士对数与官款比重的交互项。结果显示,地方士绅同官款拨给比重交互项的系数为负但不显著。因此,基于同政府交换的目的来推动新学发展这一可能路径不能很好地解释地方士绅对新式小学的促进作用。
本文是为数不多的基于发展中国家考察早期教育扩张的量化历史研究,并且特别关注这一进程中的“新旧冲突”。两项最新的经济史研究与本文很接近,他们分别以20世纪70年代的印度尼西亚以及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的法国为例指出,教会和教会学校阻碍了大众世俗教育的发展。可见,文化和观念的阻力对于教育变迁而言至关重要,却遗憾地没有引起现有研究的足够重视。本文的主要动机也源于这个认识,但我们发现,传统教育的接受者也有推动现代教育的激励,因为他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对现代教育收益的优先占有。这一结果表明,利益分配和观念转型在教育变迁历程中相互作用,观念冲突其实可以经由利益分配得到缓解或搁置,关键在于让政策的实际执行者形成对教育革新后收益的稳定预期。具体而言,清政府将传统士子的科举情结与新式教育相联系,虽然被视为缓解科举废除后潜在动荡的无奈之举,但也同新式教育的客观回报一起激发了士绅兴学的动力。然而,地方士绅兴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优先享有受教育机会以及未来的政治经济利益,凸显了这一进程中存在的精英捕获问题。更一般地讲,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初期推行教育的紧迫性十足,同时面临较强的资源约束和观念阻挠。为了实现早期教育的顺利扩张,政府需要提升社会公众对教育收益的良性感知,并容许一部分对教育推行至关重要的精英群体优先享有受教育的机会,以利用他们的影响力调动资源并减弱观念上的剧烈排斥。不过,也需要从制度或配套措施入手,尽可能多地使教育机会惠及弱势家庭的子女。
最后,本研究还存在一些有待完善之处。首先,限于全国数据的可得性,我们很多时候只提供了一些较为间接的证据,后续研究可以在数据记录更为丰富的区域内或省内进行更加精准的分析。其次,不同士绅群体在人数规模、功名身份和经济实力等方面具有很大的异质性,继而导致他们对于新学的态度和影响力存在差异。本文只是从士绅整体角度进行分析,机制讨论部分虽体现了士绅异质性但还没有展开和深入,未来研究可以通过地方志等途径广泛收集士绅的个人资料并定量分析不同士绅的影响差异。
来源 | 社会科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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